专访导演旦正多杰 | 岁月的皱纹细密如网

出品:良介文化

策划:世界电影节投寄服务平台

监制:萧十一郎

主编:王木木

责编:AMOJOR

采访:老戴  周易

嘉宾:旦正多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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旦正多杰,藏族青年导演,2013年独立执导电影短片《酥油灯》; 2016年8月,执导的电影短片《轮回》荣获中加国际电影节“最佳摄影奖”;2017执导的影片《暮·静》入围第4届奥克兰-新西兰国际电影节、第21届温哥华亚洲电影节;世界电影节投寄服务平台为该作品的国际获奖提供了专业服务。

旦正多杰偏爱把目光放在白发婆娑的老人们身上。他的言语间有着这个时代少见的真诚和实在,《暮静》中措姆姑娘面对触手可及的城市生活,她选择了留下,成为那些风烛残年的老人们的依靠;而寡言的旦正多杰面对他所眷恋的恬静故乡,他选择了留下,留在北京这片繁华之地,踌躇满志地做着他喜欢的影片。

《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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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回》海报)


Q:轮回转世是比较抽象的概念,从创作的角度来说是怎么表现的?

A:轮回是对未来的一种希望,对劝诫人行善的方式,是对世界、对自然的永不停止的探索精神。众生由于起惑造业的影像,而在迷界(六道)流转生死,最关键的一点,是要人知道善恶皆有报,虽然我是佛教信徒,但是对佛教最深层次的哲学还是了解得不太透彻,就请教了一些活佛的建议。藏传佛教注重自己的上一世、下一世的轮回,对这个主题,剧情里是设置了一匹马,有一户人家的母亲去世了,母亲的下一世就是一匹马,影片就围绕这匹马的交易展开了一系列的故事。

Q:故事里为什么商人没有去尼玛家里提亲?

A:有故意留白的嫌疑。主要是因为商人的工作不太安稳,商人知道自己要到处走不能一直带着她,就想安静地离开,什么也没说安安静静地走了,尼玛姑娘内心也会觉得可惜,但是最后一个镜头就是几匹马离开了,父亲也是安静地把马买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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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回》片场剧照)

Q:藏族导演是怎样的一个群体?

A:老家有一拨导演,从北京的院校里毕业的还有一拨。万玛老师出来的比较早,是藏族电影的启蒙者、奠基者,他逐步地把自己的民族文化、传统内在的东西传播出去,蕴含的哲学理念是比较深的。

我希望能有机会多和其他藏族导演交流,现在比较欣慰的是青年的新兴导演比较多,但是大家各忙各的交流很局限,其实藏区的导演都互相认识,就是极少交流。导演们散布在青海、北京、拉萨、四川,地域限制比较大,只有恰逢电影研讨会或者电影节的时候才会聚在一起,聊聊民族电影和市场上的电影。


《暮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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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静》海报)

老人深灰色的眼眸里包裹了经年累月的信仰和大半生的故事,影片里的人和景都是沉静却丰富的,仿佛是停滞了时间,自然而悠长。“爱情多么轻浮的一个词汇啊!和他们被岁月蛀蚀、沉淀、积累后的面容相比。”老人之间的爱情因为岁月而更纯粹,更像是爱情本来的样子,像沼泽深处的溪流,淙淙有声。

Q:您拍《暮静》的时候,最初对演员心里又有什么样的形象?

A:我对演员的要求是必须内敛,因为我也不太爱说话,所以我就想跟身边一些不太说话的人去聊一聊。《暮静》找演员也是一样特别有难度,我是利用国庆休息时间去青海找的,找了很长时间没找着合适的演员,当时正巧搭一个朋友的车,车主顺路回家看他的女儿,在那里我遇到了他白发苍苍的岳父岳母,我一看就特别对眼缘,就是那种佛缘吧。我就当即下了车直接过去问,那时候肯定有些紧张,但是聊起来特别亲切,我们聊了很多,说电影他们老人可能不理解,就是说要拍一个关于两位老人的爱情故事的电视。

他们两个特别的慈祥,也挺愿意的,但是感觉不太相信我。我说我11月份再过来看你们,我就照了几张照片资料就回北京了。到了11月份我又去青海找他们,他们特别地惊讶,他们以为我在开玩笑,因为现在的小伙子都喜欢开玩笑,他说你真的来了?你从北京过来吗?我说是啊,从北京过来的。

他们惊讶地说一定要演,一定要支持你。然后我们就开始聊这个电影,它本来是一个90分钟的长篇,但是拍的时候,因为两位老人的年龄比较大,老头子是76岁,老奶奶是87岁,老奶奶说一句台词就会记不住,过一会儿就全忘了,然后又要重新定位剧本,重新整理构架,很可以最后删减了很多。 

我们就把它做成了一个35分钟的短片。当时也挺欣慰的,因为老人家不容易,他们的形象刚好符合了我的标准,他们的故事也特别让我感动,于是我就想坚持。本来大家都说那就别拍了吧,到时候再重新找演员,我说不行,绝对要拍的,就是再怎么样我也要弄出来。两位老人特别地辛苦,我很感激两位老人在高龄之下一直那么辛苦地支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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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旦正多杰和男主角多杰爷爷、女主角拉姆奶奶)

Q:在您的影片中大多数都是非职业演员。

A:对。职业演员的话,演起来会比较顺,因为他们演过的戏也比较多,所以跟他们说话没什么压力。但是我更多的是想看到演员眼睛里的东西,他们有很多故事,但是这种故事让职业演员去表演的话,演员习惯了,可能会带着一些小小的刻意的东西。所以我就想去找一些接地气的非职业演员,他们对影像的穿透力和冲击力比较大。那种眼神、表情、动作,给人一种灵魂上的震撼力,因为他们没演过戏,就会显得很朴实。但是接下来的戏里面,我可能会和一些职业演员合作,故事态度不一样,我可能对演员的挑选方法也会相应地有改变。

Q:这部片子构思的情况怎么样的?为什么放在养老院的背景下?

A:像这种孤寡老人极少数,但是有时候也能看到,我去年在网上看到一个老人,在一个破房子里一个人拿着一个小拐杖生活,衣服也没得穿,特别地辛酸。

我就是设计了一个养老院,就慢慢地被他的子女留在这个养老院里,老奶奶心情不太好的时候,老头子就主动地去关注她,义工也是慢慢地去关注她,就记录了他们之间摩擦出来的一些爱情。我会偏爱这种安静的风格,小的时候寺庙里念经需要安静,家里有老人需要安静,幼时的经历对我的喜好有一定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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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角拉姆奶奶和饰演义工的豆豆)

Q:像您自己的爷爷奶奶这一辈,或者说家里的老人对您的创作构思上有过什么帮助吗? 

A:从小奶奶跟我一起生活,从出生一直到八九岁左右。小时候印象中的奶奶就是天天念经,天天嘱咐我一定要做一个心善的孩子,奶奶很慈祥,满脸都是皱纹,虽然小时候的印象模模糊糊的,但现在我最想念的就是她。

我是比较感性的一个人,所以找的演员也都和我的生活、性格有点关系,我关注他们对待死亡是什么样子的。片中的奶奶过世以后,爷爷对待她的死亡是很平静的,他不希望做多大的事,就是认认真真地画了一幅冈仁波齐。他把他们两个牵着手去拜佛的景象画了下来,看着冈仁波齐祈祷。这个就是我喜欢的表达方式和故事结局。

我的奶奶几乎没见过汉人,就是天天念经诵佛,就是为了下一辈子轮回,下一辈子积德,她们对于人生的概念是非常纯粹的,也没有太多其他的烦恼,开开心心地生活。

Q:藏区对死亡的观念是怎么样子的,特别是像您奶奶这样的老一辈人,他们觉得死亡是什么东西?

A:一般人所说的生命,是从受精到身体功能停止。但是,佛教中生命的概念更大、更广。在这种更广大的生命定义下,我们说,不生不灭,或者生和死是同时存在的,他们觉得死了以后会进入另一个中阴阶段,他依然活着。小时候就奶奶跟我说万一有一天她不在了,你不用担心,奶奶一直会在你身边, 她就会灌输我这种思想,奶奶虽然身体没了,但是奶奶的灵魂一直都在,所以在他们的观念里面,一直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呢,不是说死了以后人生就完了。死了以后他会进入另一个状态里面继续活着,是很幸福的一件事情,不会很悲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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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旦正多杰和男主角多杰爷爷)

Q:拍摄过程中有没有出乎意料的收获?

A:有一个事就是我特别担心的,因为这个戏我差一点删了,是一个包含老奶奶乳房的镜头,这个是藏区里绝对不允许的,我这个片子播了以后我相信可能有的人会骂我。这是一个大胆的做法,刚开始我是害怕和胆怯的,我删了又撤回来,该拍还是不拍?最后我忐忑地抱着一点希望去和多杰爷爷交流,我说我想拍一个这样的戏,但是奶奶可能有点不愿意,因为有一次我碰到奶奶的手,奶奶的手一下子速度很快地收回去了,我就不好意思了,奶奶特别害羞,她一直不敢看我,只有老头子说没事,她就才放松下来。所以他们的爱情观念特别地强,还有他们特别保守,所以我拍这个戏肯定是没戏的。我跟爷爷说如果不能拍的话,我不强求。

我就怕他会骂我,担心老人会特别生气。后来他想了半天、纠结了半天,他说一定要需要的话那拍吧,反正都已经拍到这个份上了,都要支持你的,不能因为没有一场戏留下遗憾。我当时特别地感动,不知道要说什么,因为这个戏对他来说压力特别大。

这个片段是我自己拍的,所有的人都出去了,只有女演员和她在一起。因为这些镜头只有一次性的机会,爷爷和奶奶说你听我的话,这样拍没事,你听我的话,只有老头说了,老太太才听话。就一个镜头把它拍完了。拍完了以后大家特别开心、特别感动。因为这个戏太不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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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这个画面的必需性您觉得在哪里?有什么创作上的这个意图和想法吗?

A:乳房要告诉人们的是一部女性的编年史,或是女性在人类社会中的地位以及对于生命贡献的伟大母性的所在,因为一个老妇人,除了脸上的沧桑感、眼睛里的故事,就是女人的乳房。这证明她有很多故事在,给人的视觉上的冲击力是非常强悍的。我觉得就是想通过这样的一个表达方式和视觉因素来完成这次的创作,用镜头记录下来,也许我这个表达方式可能会遭遇排斥,因为藏区人的观念还是比较强的,不允许在影像里面会出现这种东西,况且这次我拍的是老人,会有不尊重她的意味。但是从一个艺术的角度,或者是人生的价值观角度去讲,我觉得乳房是呈现女性性感的装饰品,是女性气质的美妙象征,是一个伟大母性的爱。

Q:参加电影节对自己的创作有什么影响和变化?

A:我觉得自己作品出去拿很多奖可以分享给老人们,这是我最大的收获,表达对他们最大的感谢。参加电影节之后感觉自己一下子放开了,原来拘谨于一个小地方,我也没有护照,电影节发来的邀请函我也没法去,但是现在敢于运用自己的想法,于把作品放到更大的平台去参赛,另一方面来讲早先对视听语言、影像的节奏的把握不是特别好,但是通过参加电影节也认识好多电影人,和他们聊电影,对自己的阅历和创作观念有了一定的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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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旦正多杰)

Q:最近有什么影片计划?

A:我去年一年没有拍片,就是在做剧本、润剧本。计划中有一部蕴含西藏元素的动作片,和好莱坞的西部片有些相似;还有一部文艺片,正在融资。两部影片都是北京和藏区两地拍摄。我们会做一些票房研究、电影口碑的研究,来关注一下大众审美,我在拍喜欢的感觉的片子的同时,也想在市场中体现自己的另一部分价值。我是一位85后导演,70后的传统思想和90后的新颖想法都有影响到我,我想在内心表达和市场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像曹保平导演的《追凶者也》,他的商业片同时蕴含了文艺的价值,我也想这样将民族的信仰融合到市场中。

Q:影片里拍摄的大多都是家乡,那对于北京您有什么感情吗?

A:现在藏区变化挺大的,因为现在年轻人都出来上大学了,国家政策也比较开放,他们懂的也多了,有的会回去回报自己的家乡,但是藏区那种传统的思维思想还是没变。老人们还是那样,安安静静地念经诵佛。跟内地比还是老家舒服一点,这边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工作状态节奏很快,天气也不太适应,有时候周末我就去香山爬山,这时候会特别想念家乡的感觉。

我就一到家乡,我就到山顶上躺下晒着太阳,哎呀,喝个酥油茶,特别的安逸。北京的话就特别冷,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冷漠。我现在就想在青海湖边,安安静静地教个课,教他们电影,和他们踢球,但是这仅仅是一个想法,既来之则安之,这就是年轻人现在的现象,想回去但又不回去,一定要在这里努力,对每个北漂来说可能是对自己的一种态度和职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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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回》片场剧照

Q:比较喜欢什么样风格的电影?

A:我自己的电影故事构架会比较平实,不拖沓,镜头语言设计的纪实性比较强烈。喜欢伊朗电影《一次离别》,一个纪实性的伊朗家庭的电影。我偏好这种新现实主义,对我启发比较大的电影人有金基德、侯孝贤等,金基德的电影特别有爆发力,金基德的电影中,主角通常没有一句台词。奇妙的是,竟然完全不影响叙事的完整性,在配乐与构图的张力中,这样的沉默蕴含着千言万语。金基德的电影,永远都不会有那种像好莱坞大片一样能给人精神宣泄的痛快元素,因此在大众票房里卖座似乎根本不可能。他曾说过:“我理解这个被我误解的世界的过程,就是我制作电影的过程。或许,对我们而言,理解金基德电影的过程,就是理解这个被我们误解的世界的过程。侯导是台湾电影新浪潮下少有的浪漫现实主意导演,他会大量运用大景别来营造这种气氛,代入感很强烈平民化的题材都是侯孝贤标志性的表达方式,看过很多次的是他的《恋恋风尘》,有着东方美学式的内敛,不说话就默默的,片子里的人物冷冷清清的该干嘛干嘛。他们的电影让我感触很深,也学到了很多,可能我到内地来上学工作,对现在的这个社会上的电影有一些想法,所以可能自己成长地比较快。

Q:您对这个母语电影有什么想法?

A:我们藏区的母语电影做的不是太好。但是最近几年发展得还挺快的。

万玛才旦老师是藏区的第一个做电影并且走向国际的一个人,他对自己的电影要求比较高。现在像我们这种年轻人也是比较有主见,希望把藏区的东西做好,但是第一个困难就是融资,因为中国的商业烂片太多了,没人去关注一些好的片子,这可能跟现在大众的内在审美有关系,

我们现在需要所有的年轻人一步一步走出去,不走出来的话,就是永远没有人去关注。西藏有太多太多故事了,因为我们是藏区人,我们知道有很多很多故事要挖掘出来,但是要用电影把它完完整整的拍出来。这个故事一定要按照信仰的角度,按照民族传统的角度出发,但是有一些电影,去年我也看到几部,内地导演拍的西藏题材的电影,完全把文化颠倒了,完全不懂藏文化,所以一拍出来社会的反响特别的差且低俗。

Q:您现在对电影的观点是什么呢?就是觉得电影在您心里面,是一个什么样的一个东西?

A:我只想拍那种喜欢看的人,他们如果愿意看了,我就心满意足了。

人生有无数个故事,但是有一个故事,绝对会所有的人都喜欢看,把这个故事融入到你的思想里,让观众看了电影以后觉得生活就是这样,人生就是这样。在他的思想里面,有一点感触和感动,我觉得这就是我想做的东西已经出来了吧,应该是这样子的。因为做电影这件事是一个特别庞大的事,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观点,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故事,他为什么想做电影,都有自己对电影的理解。那我就想把身边最朴实、最有造诣的东西提炼出来,然后把它拍成影片。让更多的人去带着一些想法去看,出来的时候,也是有一种想法在思索,这样的一些片子,比较喜欢。


我们不需要畏惧死亡,因为生与死是同一的,犹如河与海密不可分。

——亚历克斯·普罗亚斯《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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