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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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总是宿命般地错过每次万玛导演的新片开头。

         我记不起是怎样错过塔洛的开头几分钟,只记得赶到电影院时候影片已经开始了几分钟,荧幕上塔洛流畅地背着语录,我在气喘吁吁中被带入到故事中,黑暗中独自平复着心情。再到后来撞死了一只羊,是个盛夏的日子,那天我提前定好了行程,又早早去看了牙医,不知怎么搞的,那天医院里人特别多,每天给我换药的那个穿着干净,头发微白的医生也不在,只有两三个跟我年龄差不多的实习生,她们可能刚开始实习,检查,换药都小心翼翼,自然要花费很长的时间。等到我换好药,穿衣,出门,外面的太阳好像更加明媚灿烂,叫人不能睁开眼,灼伤着身上每一寸皮肤。跟朋友吃了饭便出发去看电影,等排队到我才被告知,我买票的那一场在另外一家影院,于是我不得不在烈阳下车水马龙间横穿而过,不顾行车的鸣笛示警。当我赶到电影院,荒原中的狂风里金巴已然撞死了一只羊,我再一次的错过。

         岁月如梭,时光荏苒,待到气球上映,我已经在一个别的城市,阳光不再,寒风凛冽。这次为了不错过,我中午就买好了票,等到办好了一些琐事,我打车,出发去电影院,天空开始飘起了雪花,我以为今年的冬天不会往年般寒冷,又或许是真正的寒冬并未到来。车行驶到半路,便遇上了长长的堵车,司机跟我说也许是前面发生了交通肇事,电影开场时间已经过了几分钟,我摇下车窗,雪还未开始下,外面寒风刺骨,我感到有一种不可抗拒,不可操纵的力量覆盖着天空,所有的雪和风自它而来。

          赶到电影院,电影Tarje 从朋友处借来种羊开始,较前一部这次回归传统的画幅,反而采用了手持长镜头的方式,扑面而来的是导演以及吕松野独特的个人掌镜风格,更好地聚焦于人物,聚焦所谓外界变化带给他们的集体焦虑、动荡的灵魂和内心世界。每一个进行文化创作的少数族裔人群都需要面对外界对他们故乡的一系列惊奇和猜疑,来满足他们日常生活中平淡寡味的幻想,于是摆脱和刻意迎合这种趣味就成了创作者需要面对的第一个诱惑和难题。万玛导演作为少数族裔中的高级知识分子显然不隅于媚俗,才使得电影在两者的微妙平衡间自然展开。万玛或者松太加都难能可贵地坚持着每一个个体首先是作为人,其次是种族,民族,国家之分的理念准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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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九十年代末,计划生育政策铺天盖地之势普及到这个偌大国家的四面八方,白色气球(避孕套)随即进入到牧人的生活里,生性自由散漫的牧人自然无比拒绝避孕的方式和手段,也还是因为种种的原因像孙悟空般带上了紧箍咒,牧人的拒绝除去伦理和欲望层面的原因,更多是草原上的牧人拒绝身体自然权力的让渡。于是一层薄薄的橡胶既是一道控制身体快乐的安全阀门,也是阻挡转世轮回这一整套自然哲学的最大阻碍,这便是故事的缘起。一种强大的事物进入到平凡人生活中,并改变他们的一系列的生活准则,制造着困境和抉择。

        整部电影无疑是充满了隐喻的,红白气球,种羊,不产羔的母羊,风吹凌乱的塑料袋,在草丛中被绳索伴倒的羊、后背上的痣,以及暗黑的房间等等,对我个人观影体验来说隐喻如何使用的界限始终是模糊不清的,既不能太过明显又不能太过隐晦,太过明显有技术造作之嫌,太过隐晦又背离了隐喻的初衷。在我印象里万玛导演始终是温和谦逊的,即便因他片子里有大量吃肉和宰羊的画面被素食者批评时依然心平气和地解释事情的原委,所以在那段超现实镜头里哥哥背上的痣被轻易去除,可能藏人同胞理解无碍的转世理念,对陌生文化体验的人们便巧妙解释了一个新生命能如同那颗痣一般可以取下来并独立地依附寄托在新生命上。

         在人物关系构造和镜头语言方面,在这个无常的世界里所有的事情都在无序着发生着,当避孕措施因意外而遭到损毁,父亲的突然离世,Dolkar的意外怀孕,生或者不生,宗教信仰与世俗生活中的抉择是本片围绕的严肃而重大的困境。对Dolkhar来说可能严厉的罚款、三个孩子的压力、劳作的疲惫等的想象和判断自然让她联想到堕胎,而对Tarje来说上师的话佐证了妻子孕育的生命正是自己父亲的转世,拒绝降生这个生命,无疑是拒绝父亲的再生,这对他说是不可接受的,所以那记耳光开始夫妻两人的天平就发生了倾斜,这种戏剧化的极端冲突引出一个更为中心的议题,即本土文化被现代性所影响和摇摆的两难境地。

         在人物对话的画面里总被中间物体或明或暗地遮挡。暗示着现代性带给人与人之间的烦乱、疏离、阻隔及陌生。从塔洛镜子里的对话,镜头的分割,再到后来的一系列镜头运用,万玛导演愈加地娴熟。其他女性主义的觉醒和反叛,德本加老师和尼姑凡尘未断的情愫,限于篇幅,暂不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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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纵观万玛导演的作品,作为少数族裔导演中的佼佼者,他的作品并不是完美无缺的,我们可以对他要求更多,我们可以要求他像塔科夫斯基一般冷静睿智,像侯孝贤,杨德昌一般温暖从容,像姜文一般凌厉简洁,我们有太多模版和对于电影的幻想一股脑都套用在他身上,要求他更先锋或者更激进,诸如此类,可是我们不能,万玛导演不仅作为一个导演,更是一个少数族裔电影生态的绝对支撑者,他所做的每个尝试都是一种新的开拓,诚然,如卡夫卡所说意识的狭窄是社会的要求,但每个文化都应该允许犯错的机制存在,在每次的摸索和探索中提升自己,为后来者照亮道路,这便是导演身上最意义深重的责任,批评者往往认为电影不够具有颠覆性和足够的叛逆性,电影不同于文学创作,文学创作埋头苦干便是一个人的世界,而电影创作则有太多的局限性,又受制于资本,条件、人员的影响。况且我们不能无理地要求一个完美无缺,符合所有心中幻想的事物存在,这背离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世界充满了缺憾和不完美,这正是这世界得以运转的方式,我忽然想到一句我从前写过的话,我想把它不合时宜地写在这,作以结尾。

         亲爱的,你会明白,人生并不总是理性作为指导,那些之所以成为你的重要的时刻和决定往往都是非理智的,充满了冲动和盲目。并不是所有的罪恶都是以得到救赎作为故事的结尾,有些事情,永远没有结尾,我们永远背负着我们的过往,历史在我们身上叠加,成为我们年岁的皱纹,试着去摩擦,试着去尴尬,去理解每一种陌生的,不同的可能性也许会是我们自我牢笼的出路。

 

文:彭铎尔

1120

23日改

དཔྱད་མཆན་ཡོད།